〈日常提問〉
詩人難道都是盲眼的嗎
坐對一架鋼琴
窗外一眼不看
便問:石頭是什麼
森林中的鹿又是什麼
而樹,像座巴別塔
沒有入口
彷彿失去艱澀,就不算生活
石頭中有苦行的僧侶
鹿蹄上有甲骨文
而琴鍵,持續敲鎚的單音
多像樹皮的顏色
與今日延長的枝椏
在葉面上有譜
但爺爺,給我簡單地說說
今日是什麼
早晨出門時的陽光
對你而言,是駛出隧道時
那種直截的白嗎
春天和胰島素
是不是同個顏色
您說夕陽,是不是比黎明更閃
話筒那頭
日常的淡慢中
您的嗓音,是否
像牆上的分針
調皮地,走快了
半個刻度
詩人應該是,瞪大著眼的嗎?
坐對一架鋼琴
窗外一眼不看
便問:石頭是什麼
森林中的鹿又是什麼
而樹,像座巴別塔
沒有入口
彷彿失去艱澀,就不算生活
石頭中有苦行的僧侶
鹿蹄上有甲骨文
而琴鍵,持續敲鎚的單音
多像樹皮的顏色
與今日延長的枝椏
在葉面上有譜
但爺爺,給我簡單地說說
今日是什麼
早晨出門時的陽光
對你而言,是駛出隧道時
那種直截的白嗎
春天和胰島素
是不是同個顏色
您說夕陽,是不是比黎明更閃
話筒那頭
日常的淡慢中
您的嗓音,是否
像牆上的分針
調皮地,走快了
半個刻度
詩人應該是,瞪大著眼的嗎?
〈巨鹿:幻燈片──編號二〉
鋼筋刺入薄薄的黃昏
夢已氣球般破掉
我在傍晚醒來,拍散臉上灰塵
想起夢中平行世界
寫下的破碎詩篇──《巨鹿》
此刻已是字句皆忘了
一篇後人類的史詩
寫於疾風沙地以相機側錄
只播給了老師看他淚流滿面
說與他夢見的下半輩子
一模一樣
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端來一盤小雪茄
若是昨日的我
是不買的
但她楚楚的眼睛是鹿的眼睛
她走上垃圾山前的一瞥
竟也是鹿的回頭
在這草木倒長的都城中
我記不起、甚至是
「今天幾號?」這簡單問題
以往總能迅疾回答以挑釁
而老師會敲敲腦袋──停滯的時鐘
開始逆著轉
沒人想得到,爆炸前的十六號核子反應爐
當年落成剪綵的紅緞帶
我將用來當篝火燃料
此後歷史只會越燒越短
我曾與他一起夜讀的布羅茨基
死於上個公曆紀年,而詩中那隻〈黑馬〉
此刻在天空上呈濃煙狀
比夜色更黑的後腿
踏爛了銀河
跨上重型機車,催動油門
口巾下我的面容
突然輕鬆
當游擊隊與軍閥交火
當戰地拉起小提琴
胯下的油箱濺出爆震聲
應和一篇殘酷樂章
就讓莊嚴的苦難來吧
苦難如此莊嚴。就讓
就讓莊嚴的苦難
來吧──我將繼續書寫
如書寫我徒勞的愛一樣
夢已氣球般破掉
我在傍晚醒來,拍散臉上灰塵
想起夢中平行世界
寫下的破碎詩篇──《巨鹿》
此刻已是字句皆忘了
一篇後人類的史詩
寫於疾風沙地以相機側錄
只播給了老師看他淚流滿面
說與他夢見的下半輩子
一模一樣
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端來一盤小雪茄
若是昨日的我
是不買的
但她楚楚的眼睛是鹿的眼睛
她走上垃圾山前的一瞥
竟也是鹿的回頭
在這草木倒長的都城中
我記不起、甚至是
「今天幾號?」這簡單問題
以往總能迅疾回答以挑釁
而老師會敲敲腦袋──停滯的時鐘
開始逆著轉
沒人想得到,爆炸前的十六號核子反應爐
當年落成剪綵的紅緞帶
我將用來當篝火燃料
此後歷史只會越燒越短
我曾與他一起夜讀的布羅茨基
死於上個公曆紀年,而詩中那隻〈黑馬〉
此刻在天空上呈濃煙狀
比夜色更黑的後腿
踏爛了銀河
跨上重型機車,催動油門
口巾下我的面容
突然輕鬆
當游擊隊與軍閥交火
當戰地拉起小提琴
胯下的油箱濺出爆震聲
應和一篇殘酷樂章
就讓莊嚴的苦難來吧
苦難如此莊嚴。就讓
就讓莊嚴的苦難
來吧──我將繼續書寫
如書寫我徒勞的愛一樣
〈浮世──與家弟散步於沿海〉
趨於更深,更澀的湛藍
拍進岩層後浪淘盡
溶褪了顏色,青黃略顯
如岸上的少年他低頭走路
步伐斷續不接
時而垂聽於光的鍵落
時或止望那些腳印
對於活著來說,夠遠
對死而言卻已很近
他低頭走路—--
踐踏碎貝殼、綠玻璃,和鏽石頭
趨於各種燦爛、光輝的遺棄
在一天的結尾裡,而不在苦浪的嗚咽裡
浪足夠遠,參雜著焦雷
破鼓、和燃燒的水波
揚高一瞬——迅而塌盡
危城如四月,城牆已霧崩
岸上他尋找通往音源的捷徑
當遠方滔滔不絕,以為邊疆很遠
懸崖已退到腳邊—--
腳邊是一架單車已踏爛了再不能騎
一整天,龍頭望著傾斜的太平洋
直到星星從宇宙的口袋裡掉出
他要送信的人在海的另一方
但這人是虛構的假想的如他的信
滿紙焦慮,荒蕪,搪塞,不自信亦未可知
但如何能回頭,浪已那麼迫近
謊言反覆觸碰著腳踝
靈魂發涼而潮水戰慄的體內
一場暴虐的雨正逆時收束──
彷彿重新體驗一個傷害前夕
匆忙,而毫無交心的擁抱
眼看雨水向上烏雲凝聚輕易壟斷了上空
以氣流以紊亂,在他那脆弱的頸項
重新繫上一條離別的圍巾
知道到手的愛是雪質的信物
忍痛把握皆成融水流向了大海
卻不知道背後多少人正深愛著他
一把寬大的傘在身後撐起
風一吹,如花開危崖──
拍進岩層後浪淘盡
溶褪了顏色,青黃略顯
如岸上的少年他低頭走路
步伐斷續不接
時而垂聽於光的鍵落
時或止望那些腳印
對於活著來說,夠遠
對死而言卻已很近
他低頭走路—--
踐踏碎貝殼、綠玻璃,和鏽石頭
趨於各種燦爛、光輝的遺棄
在一天的結尾裡,而不在苦浪的嗚咽裡
浪足夠遠,參雜著焦雷
破鼓、和燃燒的水波
揚高一瞬——迅而塌盡
危城如四月,城牆已霧崩
岸上他尋找通往音源的捷徑
當遠方滔滔不絕,以為邊疆很遠
懸崖已退到腳邊—--
腳邊是一架單車已踏爛了再不能騎
一整天,龍頭望著傾斜的太平洋
直到星星從宇宙的口袋裡掉出
他要送信的人在海的另一方
但這人是虛構的假想的如他的信
滿紙焦慮,荒蕪,搪塞,不自信亦未可知
但如何能回頭,浪已那麼迫近
謊言反覆觸碰著腳踝
靈魂發涼而潮水戰慄的體內
一場暴虐的雨正逆時收束──
彷彿重新體驗一個傷害前夕
匆忙,而毫無交心的擁抱
眼看雨水向上烏雲凝聚輕易壟斷了上空
以氣流以紊亂,在他那脆弱的頸項
重新繫上一條離別的圍巾
知道到手的愛是雪質的信物
忍痛把握皆成融水流向了大海
卻不知道背後多少人正深愛著他
一把寬大的傘在身後撐起
風一吹,如花開危崖──
〈詩人的黑白照片:特朗斯特羅默之死〉
三月天。一塊青石頭
鑽出風的訊息
午後,托馬斯讓我去收信
我只刨下了一些苔蘚
他點了點頭,放進色盤裡
然後說,他要小睡一會兒
像岸一樣睡著,那眼角
流動著上下的潮汐
那彈鋼琴的手指,規律地
在腹部奏出黑色鐘聲
他驚醒的意識彷彿
一隻欲抓住太陽的手
提起筆,但失去了詞
他試圖描摹:一種風格
明快、繁複的左手
與右手的低音部取得了平衡
以一種
瓷器的輕盈
他沉思,鈷藍式的沉思
他鍛造冰雪,使青花發色
他翻枝接葉、編織出一片森林
詞語──終於消失。
結束後,他指著窗外雪地
讓我去拓幼鹿的蹄印
他雀的眼睛正經歷一次冬季飛行
而我不懂,擋在門口
他用沉默翻譯生活:
每一刻,都是巨大的謎語
但我不懂,擋在門口
他握起我的手,像是在
給我把脈
像是握著一個門把
然後打開
鑽出風的訊息
午後,托馬斯讓我去收信
我只刨下了一些苔蘚
他點了點頭,放進色盤裡
然後說,他要小睡一會兒
像岸一樣睡著,那眼角
流動著上下的潮汐
那彈鋼琴的手指,規律地
在腹部奏出黑色鐘聲
他驚醒的意識彷彿
一隻欲抓住太陽的手
提起筆,但失去了詞
他試圖描摹:一種風格
明快、繁複的左手
與右手的低音部取得了平衡
以一種
瓷器的輕盈
他沉思,鈷藍式的沉思
他鍛造冰雪,使青花發色
他翻枝接葉、編織出一片森林
詞語──終於消失。
結束後,他指著窗外雪地
讓我去拓幼鹿的蹄印
他雀的眼睛正經歷一次冬季飛行
而我不懂,擋在門口
他用沉默翻譯生活:
每一刻,都是巨大的謎語
但我不懂,擋在門口
他握起我的手,像是在
給我把脈
像是握著一個門把
然後打開
〈穀雨前夕〉
快雨──伴奏響起,我猜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了
浮萍生在黃昏
岸邊搖著一棵桑葚
當布穀鳥的鳴叫繞匝一圈
人們在屋裡點燈、默讀、習字
到天明──雨時晴
答應你要早晚加衣
不在大汗吹風;注意噴嚏
關節與肩頸;脘腹間的脹痛
也答應你要漫步、釣魚、早起
早睡,微微進補並切忌過盛
──都失信沒有做到
「讓心胸灌滿風,像一頂
面朝大海的帳篷?」我只學會
窩居陋室,將蘿蔔、洋蔥
切薄直到透光,把焦糖和蘋果
丟進鍋中一起攪煮。一起攪煮前
偷塞口中先嚐一片再說
穀雨前夕的白開水裡
有一股甜味那彷彿是黑糖
你相信嗎,銀樓招牌上
一窩燕巢竟未被棍子戳落
我為此差點掉淚而聽見風鈴斷線
不──那應是有人
開門走向我,指尖一串鑰匙的閃爍
對我說:「這裡沒有光,」
不是神的語言而是完全的反面
走向我,輕拍我的腿,我聽見:
「自己走。」就慌然站起
靠著一雙躁動的腿腳
向前,邁入光線
外頭是午夜,午夜一座
被照亮的拱橋:一把古老之弓
宛如蓄力向上,上方
──月亮已馳遠
我要穿越,跨過
這霧一片。趁著感官和腳步
都處於一種加速度
我要跨過,穿越
推開這道明亮不真的門
去和那些曾因憂愁
而互傷了的朋友們和解
去見大師,即便未曾望過其項背
只識得短衫、佝僂、深眼窩
和他薄雲的髮,一片半融的雪
足以播穀和降雨了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
沒有任何到來是為了應允承諾
只有迅敏、躁動,一雙幼鹿的腿
趁著腳下的膏土傳來脈搏
你要我去穿越,去跨過
混入即將消逝的人群,抓住
虛空中的環形
坐同一班地鐵,和他們
通往霧散的夏夜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了
浮萍生在黃昏
岸邊搖著一棵桑葚
當布穀鳥的鳴叫繞匝一圈
人們在屋裡點燈、默讀、習字
到天明──雨時晴
答應你要早晚加衣
不在大汗吹風;注意噴嚏
關節與肩頸;脘腹間的脹痛
也答應你要漫步、釣魚、早起
早睡,微微進補並切忌過盛
──都失信沒有做到
「讓心胸灌滿風,像一頂
面朝大海的帳篷?」我只學會
窩居陋室,將蘿蔔、洋蔥
切薄直到透光,把焦糖和蘋果
丟進鍋中一起攪煮。一起攪煮前
偷塞口中先嚐一片再說
穀雨前夕的白開水裡
有一股甜味那彷彿是黑糖
你相信嗎,銀樓招牌上
一窩燕巢竟未被棍子戳落
我為此差點掉淚而聽見風鈴斷線
不──那應是有人
開門走向我,指尖一串鑰匙的閃爍
對我說:「這裡沒有光,」
不是神的語言而是完全的反面
走向我,輕拍我的腿,我聽見:
「自己走。」就慌然站起
靠著一雙躁動的腿腳
向前,邁入光線
外頭是午夜,午夜一座
被照亮的拱橋:一把古老之弓
宛如蓄力向上,上方
──月亮已馳遠
我要穿越,跨過
這霧一片。趁著感官和腳步
都處於一種加速度
我要跨過,穿越
推開這道明亮不真的門
去和那些曾因憂愁
而互傷了的朋友們和解
去見大師,即便未曾望過其項背
只識得短衫、佝僂、深眼窩
和他薄雲的髮,一片半融的雪
足以播穀和降雨了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
沒有任何到來是為了應允承諾
只有迅敏、躁動,一雙幼鹿的腿
趁著腳下的膏土傳來脈搏
你要我去穿越,去跨過
混入即將消逝的人群,抓住
虛空中的環形
坐同一班地鐵,和他們
通往霧散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