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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岡
參加屆數:第四屆-少年遊
黃岡,是祖父的賜名,意在紀念1949年以前的故鄉。13歲時不懂事,把名字改成黃芝雲,黃岡則成為了筆名。我帶著這個充滿符旨的名字滿山游走,迎接我的年代,命運,和寶島的血濃於水。
現任冉而山劇場公關、帝瓦伊撒耘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曾獲林榮三文學奬、葉紅女性詩獎、楊牧文學奬、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2015年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
〈達耐的眼睛 像星星〉
--源起自一個幼小的靈魂,和人類失落的樸性
達耐乘著我們的黃色小船輕擺而去
晴午,海面上波光粼粼
好似你課堂發問的眼眸裏
有千萬支帆垝點點
輕輕滑出河口
划向既深且藍的海
當年你也是這樣滑出母親的航道—--
那天陰雨微冷
夾岸榛莽蒼蒼 猿聲跳上跳下
走溪的男童探入母親的羊水
鵝卵石滾出鴻蒙聽雷
像風一樣拂過腳邊的清水啊!
裡有噬咬心臟的魚蝦
一支牽在岸邊的竹筏悠悠 晃晃
邦查的勇氣在心底開滿了花
鬆開繩索 船篙一撐
輕舟便過秀姑巒山
出海口有叔舅把網撈魚苗
快意江河的達耐揮手
向家鄉的耆老道別
向長巷裡的秘密基地道別
向豢養的小兔子道別
(你們可以把牠放生)
在沙洲放下最後一個玩伴
(那些玩具你都可以拿去)
然後撐一柄篙向冷海中探尋
那些堅持不要背完的經書
還卷在學校抽屜裡
夏天汗水模糊了窗檯禁足的視線
投向體育課那顆胡亂蹦跳的足球
偶爾讓意念徜徉山林 想想
那些陷阱裡的飛鼠野兔
回家的時間就會跑得快一些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ㄌㄜˋ乎…
嗯,然後…訓導主任的眼神又從後面殺來
視線漸漸模糊 藍色充滿視網膜
山羌死前安詳的眼神浮上腦海
多想再喫一次那青綠色的膽汁
如果山那麼翠綠我卻不能奔跑
海那麼湛藍我卻不能跳水
這世界還有什麼好看?
部落全村出動 除夕夜海邊圍爐
那麼一大鍋煮沸的藍也
蒸發不掉眼角的鹹
(八二大隊請求支援:
救難小艇請往南邊搜救)
火炬 木杖 騷動山的癢處
直升機 快艇 搗亂海的平靜
問山問海可有看見達耐身影?
海平線靜默成一條線
(生機本屬於渾沌,莫須再問)
剩下女巫喃喃有辭
咒語繞著風中飄盪的制服飛揚
腳踏車空轉踏板
達耐始終沒有回來
有些人在夢裡遇到他
學校還是要繼續開張
功課依然要寫 月考也還是要考
回到教室
一張空掉的桌椅在那裡
靜靜等待著下課
直到天放晴了 我們才敢面對海洋
憂傷也許早在灰色雨夜中洗去
孩子的臉龐在岸邊擠成泥娃娃
把壓抑和思念折成紙船
跟著達耐一起駛出海外
孩子們再次滑出母親的航道
學會了死亡
當黃色小船溶入金色陽光
孩子們的叫喚零落
孤獨的父親一人走到水中央
兀自放下手中那只小船
竟比一隻山羌的死還要安靜
〈太平洋的浪,打上了岸就要散去〉
太平洋的浪,打上了岸就要散去
不知道為什麼
那年夏天的浪特別高
阿公卻沒有上岸
手抄網還剷在沙裡喝海水
podaw[1]通通游回秀姑巒裡去
全村的人拖著膠筏找阿公
我跟爸爸沿路撒網
船頭有檳榔和燃燒的香煙,爸爸說
像平常一樣拖著網子走
說不定可以把阿公帶回家
陳金茂最愛喝的保力達阿嬤擺在竹竿下
竹竿上72號球衣在風中啪噠啪飄…
不知道興隆牛晚上贏了沒?
紅紅的帳篷叫做海巡隊
直升機和快艇在海上飛來飛去
全村的人在海邊喊著:陳金茂!
cikawasay[2]說阿公還在附近沒有游太遠
我就三天沒有去學校
三天之後,竹竿下的眼淚少了,飲料多了:
台啤、米酒、保力達、國農牛奶和紹興
全是人家的乾杯,講到阿公又哭又笑
阿嬤慢慢回到海邊micekiw[3]
餓了,就往海裡一撈
逐著海浪的腳印一進 一退
把大冰箱裡的食物放進小冰箱去
太平洋的浪打上了岸,人就要散去
小冰箱裡再也沒有阿公的podaw
夜間的頭燈像不睡覺的瞌睡蟲
從山上湧到海邊
一艘穩穩的
大漁船
開到藍色公路上面
太平洋的藍色公路上面那
一艘大漁船的後面的網子裡面通通都是podaw的屍體龍蝦
的屍體飛魚的屍體旗魚的屍體蘋果西打的屍體陳金茂
的屍體富士相機的屍體作業本的屍體螃蟹的屍肉
林長順的尸死人本阿昌哥哥的尸死人本
那艘船的頭燈最大
我很想問問他:有沒有看到我阿公?
[1] 阿美語「魚苗」之意。
[2] 阿美語「祭師」之意。
[3] 阿美族人採集海岸貝類、海菜的經濟行為
〈隧道〉
一排排車燈駛進闃黑的甬道裡面
魚貫而入那姿態就像新生兒回到母腹
隱微透光的空間,就像前世微光在叩門
讓我們像推擠的精蟲湧出這管
悠長的歲月吧!
一千萬年的撞擊,火舌與水吻熱烈交纏
悶燒、噴湧,而後冷卻、風涼
再來是風化與堆疊
然後是竦然的黑夜與星辰的全部方位
我們試以斧鑿探勘它岩層的肌理
而強壯的巖穴
則以聽診器傾聽它激流的伏動
我們只用了一顆炸彈的時間
便傾軋一座蟄伏千年的山
彷彿提早預言了風化
最後只剩下塵埃
所有飛瀉的碎石砸到腳上
新石器就這麼碎了
骨針、陶甕就這麼碎了
珠貝、瑪瑙飛濺有如石子
揚塵如雲煙,懸浮在空氣中
不斷瘙癢著歷史的支氣管
咳嗽,是對過往的唯一抱歉
我們就這樣輕易走入一座山的裡面
那個蛇或猴子都無法滑入的廊道
莫如胚胎溶於羊水
母鹿棲於青草河畔
又如倦鳥歸林
然而我們不倦
反而傾瀉一缸子精力剝裂山壁
糊上水泥、撒上瀝青
好把這座山標誌上時間
標誌速度、標誌方向
然而,我們追趕些什麼?
那再也生不出菌類的山壁呵
從那束隱微的光鑽出來以後
我已經
髯髯髭鬚、蒼蒼白髮了
乃不知有島嶼
遑論民國
〈心情不美麗灣〉
有一個水泥做的taluan
裡面即將棲息都市飛來的倦鳥
他們的眼睛疲憊裝不下真正的海
只有看到海面上亮晶晶的東西
所以時時迷航
他們選擇性來到這裡
預備一個靠海的房間
在海邊的餐廳裡大啖生魚片
想像海的風浪、海的深邃和
海的憂傷
對於海的美麗,做
消費性的凝視
我有一個竹造的taluan
裡面裝滿網具、釣具和我自己
我看穿平靜海面下紊亂的水流
知道潮汐的方向
我的船聽命於我
魚聽命於我的網
浪大的時候
就坐在海邊一整天抽煙,就
補補破網
有一天,他們
在藍色大海旁
又挖了一個藍色小海
圈住沙灘
踢踢浪花
都市來的人沒有敞開門睡過覺
早晨醒來沒有被鹹鹹的風吻過
夜晚海灣的美麗
不是美麗灣能夠細數
銀河在頭頂奔馳
衰老的星和火辣的星
同時萎縮或新生
當月亮從海平面昇起之時
我的星球便開始傾斜
我的潮水東流
我的心也雀躍如一頭狼
在月圓時分
讓風的手密密麻麻爬滿全身
那戰慄不亞於一隻山林驚鳥
凌過海平面,拂過山頭
最後撲倒懷中
那是浪聲
山谷裡的回聲
還是你腳掌的沙沙聲?
〈保留地失守錄〉
黃岡上古
土地攤開是一張
溼漉漉的地圖
捲起收進口袋
整個河谷的水都滿了出來
弄濕了褲子一大片
再打開地圖
山起了皺摺
有人開始種菜
有人從山頭尖尖
往下跳,跨越中央尖山三千尺
來到得其黎
這一躍,就過了三百年
雲化作水從間隙流過
清朝
後來又有人把地圖折起
攤開來的時候就迸出一聲槍響
嚇得那官硃砂筆掉在蘇澳
「生番出沒,小心頭顱」
再多畫一個圈圈,這裡擺一道
北中南路就這樣掛在半山腰
搖搖欲墜
陰風怒號,古木參天
番人踏出來的社路被清兵走成了官路
土牛溝就緊緊嵌進山裡
棉紙邊緣慢慢透出血來
日本統治
明治二十八年
土地上到處招搖著太陽旗
泰雅人怎麼射也射不完
揮之不去的襖熱籠罩山海:
隘勇線挺進、一吋一吋推進……
掐住隘口,地圖上有兇番氣憤地在山間跳躍
有人走進地圖裡 埋首
從事一種「人類學式」的調查
一吋一吋丈量樹木與番人所在
所在地必有駐在所駐在所必有……
抬頭看,遼闊的天空佈滿鐵網
菱形錯織好似女人臉上的紋路
幾聲鷹啼隨陽光滾落在地
觸手卻摸不到風
(嘶…有電!)
隘勇線推進,再推進……
國民政府
拔掉電網、填滿土牛
我為您蓋上一座漂亮華美的國家公園
西方文明是保育的推手、遊憩事業相得益彰
無人的太魯閣大山,水鹿徜徉
山羌戲謔、飛鼠縱橫
如今太魯閣人餓著肚子,雙手奉上山林
犁那畝貧瘠的保留地 旁有
水泥廠插入導管剷平山頭
曾經土牛溝、隘勇線把人擋在山上
我但願--永久被囚禁於彼方
輕盈地奔跑跳躍--
也不要被屏棄在山下 背負
山林喘息的重量 壓垮房屋
死傷手足 曾經
家的範圍就是腳能走到的地方
兩腳一跨就橫越一條溪流
大手一揮對面那山就是獵場
政府說有土斯有財
(保留地流失了不再來)
我的十簍芋頭、五頭山豬如今
化成權狀,地界A127-A130
從戶政機關人員的手汗中摩挲出
一張小小的地圖
山的形狀看在眼裡模糊了
捏在手心裡彷彿握也握不住
〈睡前〉
你的眼睛是一顆珍珠
掉進我蒼老的瞳孔裡面
我細長的眼是一道峽谷
用五千年的雨水涵養出你的晶亮
昨夜皺摺不及撫平的床單
你翻走奔逃如一顆夜的星子
拖著尾巴的珍珠啊
來不及赴你年輕情人的會
你會像憐憫一個滄桑男人那樣憐憫我嗎?
如果我的黑能溶化你的驕傲
如果我的深邃能消溶你
疲憊的靈魂
就讓我們一起悄悄爬上天台
把暗沈的星星擦亮
把盤桓在瓶口最後一口睡意喝掉
乾了的淚水卻在睫毛上偷偷生氣
我讓它像春泥印在我的白色羊毛衣
然而我總不會
像是憐惜一個走失的孩子那樣憐惜你
不能將妳從迷途的車站帶走
就成為妳行李中的一支菸斗吧
妳戴上貝雷帽 而我輕輕呵氣
貼著床單聽聽心跳的聲音
我就會幫你
把殘存眼角的小小尊嚴
吻成一隻蝴蝶
如果夢中的我們
航行於彎彎的峽谷
雪跟霜進不來的亞熱帶
我有南島熱熱的海浪
你的舌尖竊取堆積在岬島
大海噴出的
透明的鹹
風乾了的男人
眼角掛淚
(疲憊而美麗的你 睡前
把所有的勇氣
和夢
都掛在我的帽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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